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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逃避自由》有感
《逃避自由》是法兰克福学派重要成员埃里希·弗洛姆的代表之作,一本以精神分析心理学为切入点剖析极权主义和批判现代社会的惊世力作,与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并称为反极权主义三大经典著作。如果想要了解这位一生致力于批判现代工业社会的哲人,“人本主义精神分析”的开创者,本书无疑是一个最合适的起点。
书名“逃避自由”,本身已经令人思量。需知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的历史,一直以来都被描绘为个人为挣脱中世纪神权束缚和政治经济奴役不断奋斗的过程,是反对压迫,追求自由的过程。作为继承这一历史遗产的现代人,自由似乎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禀赋。然而,弗洛姆却说现代人是在“逃避自由”,这是为何?在书中,他随即对这一问题展开深入的分析。弗洛姆认为在“前现代”的社会中,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个人,人都是与自然和社会保持着紧密联系,是浑如整体的存在。宗教改革以来的个体化进程,逐渐切断了个人与外部世界的“始发纽带”,从而使其成为独自分离的个体。这一进程给了个人以物质和精神上的自由,然而却让他失去了通过始发纽带与原始共同体相连带来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使他感到日益加深的孤独和无力。于是为了克服这样的孤独感,他就产生了臣服于某个权威或高于自己的存在的冲动,通过新的纽带来重获归属感,这就是“逃避自由”,也是现代极权主义和人性异化产生的渊薮。
弗洛姆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一员,也是学派中受弗洛伊德思想影响最深的一个。他本人也和阿德勒、荣格、赫尼等人一样,被认为是弗洛伊德思想的继承者之一。因此,在他对“逃避自由”机制展开的剖析中,你可以看到再明显不过的精神分析的手法:对权威主义性格的受虐倒错解读、破坏欲的产生、趋同机制的表现……然而与弗洛伊德不同的是,弗洛姆并不将个人和社会孤立看待。在他看来,社会对个人并不仅有压抑作用,更有创造作用。与纯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者不同,弗洛姆并不仅仅关注人的经济社会行为,而是通过其来追溯人的无意识结构,通过个人心理与社会、文化的综合辨析,给出令人信服的解读。这也使他的精神分析与弗洛伊德那样过分强调个人而忽视社会因素的观点形成了不小的差异。如此一来,在他的手中,精神分析方法,就不再仅仅是治疗个别病患心理问题的工具,而是解析与批判社会的一把有力武器!
正是借助这一利器,弗洛姆展开了对纳粹集权主义产生根源的揭露。与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主要从经济角度进行阐释不同,弗洛姆的解读主要基于心理学层面。两位大师的剖析各有侧重不同,却又彼此时有印证,共同揭示出“自由社会”何以产生集权主义怪胎的深刻原因,可谓各擅胜场。不过弗洛姆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以精神分析切入人的本体核心,因而他的批判维度早已超越了特定的极权主义社会,而是适用于整个后现代工业社会乃至其它任何形态的社会。弗洛姆以深邃的眼光,洞穿了现代文明社会的进步表象,揭露了其病态的本质。这一点无论对纳粹德国,苏联式社会主义还是所谓的“西方民主国家”,都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它们都是压抑人性的存在,只是在机制上有所不同罢了。现代人“逃避自由”,或依附于集体主义权威,或听信各种宣传而将自己趋同于他人,其目的都是为了寻回失去的归属感和安全感。然而他们付出的代价却是高昂的,即不得不失去自我,从而成为一种从属于社会的存在。然而新建的纽带无法真正成为原始纽带,其所提供的只是消极的逃避机制。个体为了获得这种虚幻的安全感而被轻易奴役操纵,从而陷入深深的焦虑和普遍的异化,这就是“孤立无援的现代人”所处的精神困境。弗洛姆的论述并不艰深晦涩,也没有过多的学术术语或是概念游戏,这一点和另一位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马尔库塞截然不同。然而平易的语言却无法遮掩他深邃的思想和犀利的批判,我们时时能从书中读到这种锋芒毕露和振聋发聩的语句:
一个所谓能适应社会的正常人远不如一个所谓人类价值角度意义上的精神病症患者健康。前者很好地适应社会,其代价就是放弃自我,以便成为别人期望的样子。……相反,精神病症患者则可以被视为在争夺自我的战斗中不准备彻底投降的人。
这就是弗洛姆的著名论断,“在一个病态社会中,精神病人反而更健康”,而所谓“正常人”,不过是已经放弃了自我,在社会力量和意识形态绞杀下弃械投降者而已。弗洛姆一语道破了现代人满足外表下空虚的心灵,濒临消灭的自我和苦苦挣扎的灵魂,揭穿了乐观主义表面下掩藏的深深痛苦与不幸。我们号称自己是自由的,可却放弃了自由思考的权利,而是只知听从权威的言语。这种“权威”有很多:爱国主义、民族利益、道德舆论、心理健康、科学、常识……于是伪思想代替了真思想,伪自我代替了真自我。也许我们的确保有表达思想的权利,但是“表达我们思想的权利,只有在我们能够有自己的思想时才有意义!”这就是弗洛姆,在安逸之中看到奴役,在舒适之中看到压迫,正是对这一般人看不到或根本不愿去看的现象的大胆揭露,使他的论述犹能深深震撼读者的灵魂。
那么,究竟如何才能获得积极的自由?在个体领域,弗洛姆给出的答案是自发性的创造与爱。他在书中写道:
拥有物质财富,或者像情感或思想之类的精神财富,都不能算真正有力量。能使用或操纵某些对象,也不能算真正有力量。我们所用的并不是我们的,而仅仅因为我们使用了它们。只有在我们的创造活动中真正与之相连的,无论是人还是无生命的对象,才真正是我们的。
这是他作为一个秉持人本主义和救世情怀者所寄托的希望。在社会层面,弗洛姆提出用计划经济更理性地管理社会,然而他又对少数官僚治理的计划经济以及苏联式集权社会主义嗤之以鼻,并在二战结束前就大胆预言其“必将成为操纵人民的新形式”。从这一点,并不能单纯认为弗洛姆是为后来的苏联式计划经济鼓吹呐喊。他所提倡的计划经济,需要建立在尊重个人自由和促进个人发展的基础之上。然而,这两个看似互相矛盾的条件可能同时实现吗?按照哈耶克的说法,计划经济必然导致集权主义,并戕害个人自由,是“通往奴役之路”。从历史来看,也没有哪个社会能够真正达成弗洛姆所说的“包容个人自由的理性计划经济”。这是否只是作者构建的一个乌托邦呢?不好说,至少在本书中,关于这方面的讨论不是主要的。也许《健全的社会》中会有进一步的论述。但即使只是指向虚构的乌托邦,也无损于弗洛姆思想的价值,正如他所说“真正的自由在人类历史上还从未实现过,但它一直是人追求的理想。”
时至今日,离弗洛姆写成此书,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十个年头。然而,一切何曾有过改变?也许唯一称得上改变的,就是技术的进步使得宣传与灌输更加无孔不入,更加令人在浑然不觉中丧失自我。现代人依旧在绝望的边缘苦苦煎熬,孤立无援却又痛苦无依。我们是否还在“逃避自由”,答案是不言自明的。你可以在社会的各个方面看到它的身影:狂热信仰民族主义的“愤青”、被“品牌”裹挟的消费者、电子产品的“拜物教”、某支球队的“铁杆”球迷、偶像明星的众多粉丝……甚至我们自己也一样被其裹挟,作为个人,你难道不曾体会过面对庞大社会时的孤立与无助?难道不曾因为自我与他人的不同而诚惶诚恐?难道不曾因为无法得到群体的认同面临被边缘化的处境而感到深深的战栗?难道不曾一次次陷入疑惑,疑惑自己的思想究竟真的是自己的,还是这个社会灌输给你的?…… 也许哲人的目光早已洞穿了时代的阻隔,看到了社会发展的必然,所以才会发出如此痛心疾首的呐喊。这呐喊穿透半个多世纪的时光,仍然回响在每个希望保有自我,追求自由的人们心头,久久不曾散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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